岗南

[小赵李]春秋（下）

*狗血了一把……

19、

赵瑞龙年轻时想从政。

选择太多，机会也太多，他像一个孩子置身五彩缤纷的糖果工厂，试图凭借糖果漂亮的外衣决定自己的喜好。

《中国的小康之路》是投石问路的第一步。赵立春很满意。

赵瑞龙向李达康炫耀时，忍不住问，李哥，你觉得我从政怎么样？

李达康不置可否，赵书记希望你从政。

那你觉得呢？

李达康从文件堆里抬起头，发现赵瑞龙正紧紧盯着他，目光中闪烁着一丝探究。

他斟酌了片刻，最终还是直言不讳。

瑞龙，你是一个没有理想的人。

 

20、

赵瑞龙一度对这句话耿耿于怀。

后来想得多了，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了。理想这么虚无的东西经不起琢磨。在他看来，李达康身上的那点文人气像某种顽疾，虽不致命，发作起来却也讨厌得很。

 

21、

赵瑞龙积极利用父辈余荫编织自己的关系网，他长袖善舞，善于结盟，并渐渐乐在其中。这期间还闹出一件不大不小的事。

吕州老城区改造提升，可谓寸土寸金，赵瑞龙帮一老总拿下一项政府工程和一处旧房改造项目。但此人粗劣的圈钱式开发捅了篓子，损失惨重的投资商和业主们多次到市政府门口聚众抗议。

赵立春大为恼火。这人业内风评很差，你事前没做过了解？

赵瑞龙并不多沮丧，倒是听说过，不过他给的操作费有两个点。

赵立春冷笑，你知道他自己拿了多少？五个点！

他站起身，沉思着来回踱步。

这帮兔崽子，胃口太大，还不受控制。到底是外人，其心必异啊。他的目光在赵瑞龙身上打了个转，慢慢说道，从政过于高调，倒也可以试试另一条路。

 

22、

并不存在一个清晰的时刻，仿佛武昌起义打响了辛亥革命的第一枪。也没有一条分明的界限，例如跨过了楚河汉界，便是你死我活。

疏远发生在不动声色之间。

赵瑞龙有时候回想起来，与李达康在金山的把酒夜谈，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，连记忆都蒙上了尘。

唯有一个画面是异常清楚的。

李达康怀着心事喝醉了，趴在桌子上陷入了昏睡。他苍白的脸上还有些酒醉的红晕，眉峰紧蹙，仿佛没有着落的修路款化作了梦魇还在折磨他。

90年代的金山，月光黯淡而隐秘。

赵瑞龙趴在对面，呼吸声清晰可闻。距离太近了，甚至连微微颤动的睫毛也带来某种蛊惑。

一下，就一下。心底有个声音在这样说。他不会知道的。

赵瑞龙慢慢倾过身。

 

24、

关于金山的事，赵立春也有过评论。

他首先肯定了李达康的工作能力。金山县域路网建设全面铺开，公路通车总里程达到3025公里，实施了24条乡际联网公路建设项目，在全省县级市中率先实现了乡村路全覆盖。有机生态茶园建设拉动了地方经济快速增长，也带动了周边旅游辐射力。两年内金山由汉东最大的贫困县，一跃进入全省县域经济发展前十名，年财政收入增长了50多倍，还被省政府表彰为“交通+旅游”融合发展示范县。

你这个李哥，是个人才。赵立春私底下这么对儿子说，但他跟你不是一路人啊。

金山集资闹出了不小的风波，赵立春也在等待李达康的反应。这个秘书看似百依百顺，却始终滑不溜手，从未真正与赵家结盟。

赵瑞龙后来意识到，他的父亲此时已对李达康有所不满。

 

25、

真正压垮骆驼的那根稻草，掉落在吕州的月牙湖。

 

26、

游艇劈开月牙湖雪白的波浪，往下游的入海口驶去。岸上的美食城已初现雏形。

这可是绝对的大手笔，赵总，你这美食城建成了，将来那可就是坐拥湖光山色了。同行的人笑着说。

赵瑞龙虽听惯了此类奉承，心中仍颇为快意。什么时候能竣工？

最慢也就两个月了。那人连忙说道，咱们这项目批下来可不容易，大家不敢耽误。

赵瑞龙脸色微沉，没什么不容易的。

赵总，我可都听说了，李达康那可真是白眼狼啊，赵书记这么栽培他，他是怎么做的？活该林城出了事，据说跑了二十几个开发商——

赵瑞龙转身走了。

那人张口结舌地顿在原地，远远地望见赵公子混入派对中的人群。

Champagne！Champagne！

他站在台阶上兴奋地吼叫着，衣着清凉的女模跪坐在躺椅上，仰起脸，香槟源源不断地注入她的嘴巴里。众人大笑着拍手喝彩。

还剩半瓶，美女扭过头呛咳起来。

赵瑞龙并不纠缠，也不扫兴，他随手一扬，把半瓶香槟倒入了湖水里。

 

27、

回头看时，赵瑞龙发现，与李达康的渐行渐远实际上是自己主动为之的。

这使他隐隐感到宽慰。

不知道为什么，年纪愈长，生意愈大，他却似乎愈发惧怕李达康。

最坏又能怎么样呢？有时候他想。

既不用再担心他向老爷子汇报自己的劣行，也不用再忧虑他不答应帮自己写万字检讨书。

可是他依然不敢去见他。

 

28、

他也从不回忆为了美食城去见李达康的那一回。

那仿佛是头一次，他注意到李达康的眼睛。并不很大，却极黑，极深。眼神几乎是清澈的。被那样的眼睛注视着，他感到无地自容。

 

29、

一开始赵瑞龙还存了些周旋的心思。

先不提这美食城，李哥，你跟高书记还是一见面就吵？我听说上回市委常委会上，他气得当场离席了。赵瑞龙嘿嘿笑起来。

李达康正倾过身给他倒茶，闻言抬头瞥了他一眼。这么好笑？

我跟你说实话哥哥，我也不喜欢那高育良，学究气太重。

育良书记有自己的行事方法，稳健也未尝不好。只是我认为，吕州有天然的地理位置优势和扎实的经济基础，通过强化对外开放门户功能，重塑城市空间结构，集聚高端技术产业，吕州具备构建大都市城市体系、带动周边城市群竞争力的潜力。这些动作就比较大了。单单重塑城市空间结构这一项，就吵了有半个月了。

李达康见赵瑞龙现出些不耐烦的神色，便笑了笑，不说了，说说你那项目吧。

赵瑞龙坐近了些，迫不及待地说，你都知道啊李哥，我们家老爷子觉得吧，月牙湖总是要开发的，旅游发展起来对吕州的老百姓也有好处啊。他就想让我在那搞个美食城，也是为了提高消费促进发展啊。

李达康吹了吹杯中的茶叶，青绿的毛尖在水中沉浮，染成了一杯碧水。

他慢慢说，瑞龙，你看这茶叶，倒进白水里很简单，再想一根根捞出来把茶水变清就难了。吕州只有这一个月牙湖，破坏掉就没有了。我不敢做这个罪人。

赵瑞龙有点急了。怎么就这么严重了哥哥，都是项目，怎么做不是做啊。你能给别人就不能给我？

李达康盯着他，瑞龙，你也该收敛一点了。

赵瑞龙更不耐烦。李哥，这可是老爷子的意思，你跟高书记现在闹这么僵，早晚要走一个的。

话一出口，他就后悔了。他记起来这个李哥是个软的不吃，硬的更不吃的主。

李达康的眼神果然冷下来。那就请立春书记作指示吧。

话已至此，事实上也没什么好聊的了。

赵瑞龙还不死心，又道，哥哥你别生气，我说错了，我回去给你写检讨成吗？就照着你那篇万字检讨书的规格写。

这感情牌似乎打出了效果，李达康的嘴角牵出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。

赵瑞龙刚刚心下稍松，就见他抬起头，直视着自己。他的眼睛澄澈而清明，像九月的湖水。

瑞龙，你还记得你跟我发过的誓吗？他清晰地说。

 

30、

赵瑞龙几乎是落荒而逃。

这句话像是在他的心底扎了一根刺，他从不去触碰，却清楚刺就在那儿。

 

31、

赵瑞龙知道，后来赵立春也去找过李达康。那天老爷子怒气冲冲地回到家，在书房里来回踱步，气上头时甚至摔了一方砚台。

区区一个美食城，一会要市政府常务会议审定，一会要市人大研究，一会要现场勘查，一会要专家评审，推三阻四，就是不批准！亏他想得出这么多理由！

最后他平静下来，他坐在沙发上，声音很疲惫。

瑞龙，你这个李哥啊，喂不熟。

 

32、

李达康从省里开完会连夜赶回来，车子直接开进市委大院，立刻召开了常委会议。

他的脸色异常惨白，眼下一圈青黑，状态十分不好。

会场气氛很低落。郑市长心灰意冷地说，二十多家开发商，全跑了，开发区目前是瘫痪状态。这个李为民真够贪的啊，最多的上百万，最少的几十万。

市纪委书记开始作检讨，李为民的问题，我和市纪委有责任，他与开发商向来过从甚密，我们应该及时发现问题并取得证据。

李达康挥挥手，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，重点是，我们要怎么办。

分管城市建设与管理工作的副市长说话了，他城建经验丰富，在建设开发区问题上与李达康分歧很大，还有两年就退休，说起话来也没什么顾忌了。李书记，在煤炭塌陷区上搞经济开发区，没有先例，成本很大，我一直都是反对的，这您知道，所以开发区工作交给了李为民，我没有参与。现在这个结果大家也看到了，我还是那个意见，开发区回迁，发扬城市传统和优势，建设工业新区。这里就放弃吧。

李达康厌烦地吁了口气，这个方案不要再讨论了，我已经否决了，林城必须要转型，我们的GDP必须是绿色的。开发区不能放弃。

李达康一言堂的强硬作风惹火了副市长，他叫板，李书记，问题是您问的，说又不让说。说到这，我想到您那句口号，法无禁止即自由，李为民胆子这么大，是不是也受到这口号的影响啊。他跟开发商的不正常交往关系，可是早有群众举报，如果早处理，也不至于闹成今天这个地步。

李达康与副市长虽有政见不合，却没料到他说出这一番影射人品的话来。他脸色更白了，伸手在会议桌下死死掐住胃，一时说不出话来。

市纪委书记先反驳了，这番话也伤害到了他，吴副市长，您这话是在暗示纪委知情不查么？举报天天有，我说句实话您别生气，对您的举报纪委也收到过，但不能因此就把您规起来吧？还是得看证据。

吴副市长一怒，你什么意思？

够了！李达康喝道，责任肯定要追究，包括我的责任，但不是现在。我昨晚连夜去省里开了碰头会，赵立春书记的意思很明确，李为民的问题要查，开发区的工作也要抓，两边都不能耽误。李为民已经交由省检察院立案调查，市纪委和市检全力配合。投资商撤资了，再去招引就是了。郑市长，你是分管招商引资的，这边工作也熟悉，开发区主任由你兼任。

他见郑市长想说话，抬手制止了他。我知道你在开发区建设上跟我也有分歧，但工作还是得做。大家心里着急我明白，但底线不能丢，标准不能降，不符合要求的企业不能进驻。这是命令。

他胃疼得厉害，一口气说了许多话，最后几乎没了气力。

大家这段时间辛苦了，散会吧。他低声说。

已经快一周没回家了。李达康身心俱疲，感到亟需躺下来歇一歇。车子开到一半，让司机停了车，他脚步虚浮地下车，扶住路边的一棵树弯腰干呕起来。胃里空空如也，这动作只带来刀割似的疼痛。

司机匆忙下了车，没事吧，李书记？

他直起身，等待眼前的黑雾散去。

走吧，回家。

 

33、

家里依然是无止尽的哭诉与争吵。

半个月不见了，家不像家，跟守寡有什么区别？佳佳前两天急性肠胃炎，半夜都找不着你人，我一个人开车送她去医院，有你这么当爹的吗？佳佳都快不认识你了！你对这个家做过什么？灯泡都得我自己换，我们娘儿俩是倒了多大的霉啊。要不是为了佳佳，我早就跟你离了！

佳佳现在怎么样？他艰涩地问。

现在知道关心她了？你一年见过她两次吗？还记得你女儿长什么样吗？佳佳今年毕业要去美国留学，手续我已经给她办好了。

佳佳不能走。李达康下意识地说。

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！欧阳菁更加愤怒，她留在国内你管过她了吗？因为你工作变动，她小学换了三个学校你还记得吗？同学还没认全就转学走了。她在国外能得到更好的教育，你凭什么不让她去？

李达康感到喘不过气来，他匆匆朝门口走去。

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！欧阳菁哭叫道。

门砰的一声关上了。

 

34、

或许是游艇上那人提到了李达康，赵瑞龙忽然起了心念。

他赶到林城李达康家里时，欧阳菁红肿着眼睛给他开了门。

他站在门口远远一瞥，客厅里满地狼藉。

嫂子，我李哥不在？他装作没有发现异样。

欧阳菁的声音还有些哭泣后的喑哑，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，你去市委找找吧。

市委办公室也没有，赵瑞龙来之前已经去找过了。

成，他点点头。

 

35、

入夜时赵瑞龙才找到李达康。

他一个人站在堤坝上，身影在夜幕里很单薄。

赵瑞龙四处看了看，司机和秘书应该都被他遣走了。他慢慢走过去，脚步放得很轻，李达康没有发现。也或许是发现了却没有在意。

他一动不动地站着，定定凝视着夜色里的开发区，烂尾工程东一处西一处，在黑暗中影影幢幢，更显凄凉。

就连赵瑞龙这么没心肝的人，此刻竟也感同身受地产生了一丝心痛。

哥哥，你干吗呢？

李达康转过头来，眼神却仿佛穿过了他的身体，并没有落到实处。

瑞龙啊，你怎么来了。

赵瑞龙无言以对，他知道李达康也并不真的想知道答案。他几乎是如饥似渴地观察着李达康。

李达康的脸上毫无血色，神色却很平静。

赵瑞龙并没有发现异样，但他就是有一种直觉。

他犹豫着问，哥哥，你哭过？

李达康的眼神终于动了一下，他的目光落到赵瑞龙脸上，竟然笑了一下。

是，我哭了。

 

36、

赵瑞龙意识到，这可能是李达康一生中都难得一遇的脆弱时刻。

他感到几分心痛，却也有几分隐秘的欣喜。

赵瑞龙是一个彻底的机会主义者和务实主义者，短暂的情绪波动过后，他立刻付诸行动了。

他的手试探着伸向李达康的肩膀，拍了拍。

李达康并没有反应。

他大着胆子把手滑向他的腰，李达康也只是低头看了一眼。

这可能是一个最坏的时机了，但他想，他一定要说。他知道在其他任何时刻，他都不会再有这样的勇气。

哥哥，我知道你看不起我，你说我是一个没有理想的人。但你错了。我有理想。

你就是我的理想。

 

37、

李达康木然地看着他。

你疯了。

他沉重地走过他的身侧，带走一阵林城的夜风。

 

38、

赵瑞龙经常会想起赵立春的那句话，李达康这个人，心硬。

可是这个人坚硬的程度依然超乎他的想象。

 

39、

身陷囹圄的时候，赵瑞龙有大把的时间回忆和反思从前。

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没什么懊悔的，但有时会对李达康有一丝怨恨。他想，他的李哥为什么没有拉他一把呢？

但转念一想，劝也劝过，骂也骂过，誓都发过了，还能怎样呢？

他也不对自己曾试图把他也拉下深渊感到懊悔过。

毕竟他天生就是个坏胚子。

 

40、

等待判决结果出来的那段时间是很煎熬的，赵瑞龙有时候会要求狱警给他放电视解闷。他最爱看的节目是汉东新闻。

有一回他看到女主播的脸上没有了笑容，连声音也沉抑下去。

下面播放一则讣告，汉东省委常委、京州市委书记——

赵瑞龙突然闭起眼睛，甚至双手捂上了耳朵。

还是有只言片语钻进来，胃癌晚期，医治无效。

他索性嘴里念念有声，biubiubiu，biubiubiu。他爱摆弄枪支，暗杀侯亮平那天还试着摸了两把那杆精良的狙击枪，可惜也只是口中模拟着发出几声枪击，这是他颇为遗憾的一件事。

放下手来时，女主播已经在播下一条新闻了。汉东连续三天高温破35℃，周末全省将迎来降雨降温。

赵瑞龙睁开眼睛，女主播的脸上挂起了端庄的微笑。

世界还是会照常运行下去，不管是少了他，还是自己。

 

41、

赵瑞龙后来竭力把这段记忆沉入最深处。

他原本以为接受李达康从没来看过自己很难，可是比起这个，似乎前者要容易多了。

他一遍一遍回忆赵立春的话。

李达康这个人，心硬。

但是可笑的是，心底有一个声音小声告诉他，李达康本来也不会来看他的。

赵瑞龙并不去深究。

 

42、

他想，他也并不是没有回忆的。

 

43、

金山那个黯淡的月夜，他倾下身，担心自己的心跳声会吵醒了他。

睡着的人动了动，睫毛似乎要张开了。

赵瑞龙心一横，还是吻了下去。

漆黑的睫毛颤动了两下，最终没有张开。

 

 

END