岗南

[小赵李]春秋（上）

*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发掘出了一点对小赵李的爱意

*不小心写长了，标题是歌名，有感而发

1、

李达康站在教室外的时候，是真的生气了。

赵瑞龙！有人找！几道声音同时冲进了教室，探究和好奇的眼光从四处飞来。

高个子青年站在后门口，眼神像刀子戳向朝他跑过来的小混蛋。

李哥，你来啦。小混蛋麻木不仁地笑着。

李达康无视他的热情，语气很冷酷，我午饭没吃，扔下了两个讲话材料和一个项目报告，这回要还是打架，我就去向赵书记汇报了。

别别，李哥，我亲哥，赵瑞龙连忙说，你可别成天给老头子添堵。

赵瑞龙对李哥的喜爱是不加掩饰的。

跟同龄孩子们对大人的天然厌恶与对家长的遮遮掩掩不同，他见到李达康出现在学校，总爱大声说，我李哥。

李达康那会跟着赵立春。赵立春喜欢身边的年轻人干净整洁，他西装袖口露出的衬衫便总是白得像雪片。他个高腿长，神色冷峻，往一众穿着灰扑扑校服的小崽子里一站，扎眼得很。赵瑞龙叫一声哥也不觉得丢面。

班主任毫不留情地戳破了真相，赵瑞龙，你亲哥姓李啊。老师没有好声气，你把人鼻梁都打断了，人家长要起诉！弄不好你得退学！这回你爸不来不行了。这位同志，你还是回去通知一下赵书记吧。

小混蛋吓得脸白了白，拽拽李达康的袖子。

李达康黑着脸，不想理他，只跟老师交流，老师，那孩子现在情况怎么样？

已经出院了，在家静养，过两天可以来上学。但是家长非常生气，他们是高知家庭，父母都在本地的大学任教。老师斟酌了一下说，脾气很直。

能上这所私立中学都是非富即贵的家庭，李达康听明白了这意思，人不吃赵家这一套，他稍感快意的同时又深觉头疼。

他低头瞧瞧赵瑞龙，小混蛋耷拉着脑袋，有点萎靡不振。

赵瑞龙？你听到了吧？李达康揪住他头顶一撮乱毛，迫使他仰起脸来。他惊讶地发现，这小混蛋居然真的怕了，他扁扁嘴，紧闭的眼睛里流下泪来。

哥哥，我错了。他嘟囔着，声音里带了哭腔。

李达康默默叹了口气，他有点怀疑这小混蛋是在做戏。

他两根指头扒开赵瑞龙的眼皮，感到手底下的眼泪冰冰凉凉。赵瑞龙，你跟我发誓，你以后再也不干坏事了。

赵瑞龙的眼睛立刻顺从地睁开了。我发誓！他铿将有力地说。

李达康发誓，他看到了那小混蛋的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的光。

2、

赵立春曾跟赵瑞龙说过，李达康这个人，心硬。

执行死刑的前一刻，赵瑞龙又回忆起了这句话。他的李哥没来看过他。

3、

但也不是没有心软的时候。

譬如那次被老师指着鼻子骂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，赔了医药费，还预支了一篇万字检讨书。两人蔫头巴脑地走出校门。李达康走得飞快，赵瑞龙跟在后面不敢吭声。路灯拖出两道长长的影子。

直到李达康一扭头，才发现赵瑞龙被落了好远。

他慢慢踱回去，小混蛋蹲在地上，仰脸望着他，委屈巴巴地说，脚崴了。

李达康沉默地站着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。但或许是路灯影影绰绰的暗黄光晕过于柔和了，即使是这个角度，他看起来竟也有些模糊的温柔。

他似乎是叹了口气，在赵瑞龙身前蹲下了。上来吧，少爷。

站起来的时候，似乎扯了一下胃，他的脸色更白了。

小混蛋伏在他背上，脸蹭蹭他的肩膀，抱怨道，我爸这么多秘书，就属你对我最凶。

对你凶是为你好。李达康随口敷衍道，他胃疼的厉害，忍不住微微弯下腰。

隔了会，少年温热的手悄悄从身后绕过来，捂上了他的胃。

哥哥，对不起啊。赵瑞龙小声说，我知道你为我好。

4、

赵瑞龙洗完澡擦着头发出来时，发现酒店里的电视被调到了汉东卫视，女主播正笑容端庄地念着，省委今天召开常委会议，部署党代会精神贯彻工作，省委书记沙瑞金主持会议。省委常委、京州市委书记李达康今天视察轻轨八号线建设情况——

赵瑞龙的脸色沉下来，你干什么？调这个干吗？

床上已经躺好的女伴顿时坐了起来，有些惊慌，我以为你喜欢看这个。

赵瑞龙啪地关上了电视。以后别自作聪明。

见美女显示出畏缩的样子，赵瑞龙才又消了气，湿着头发扑上床，跟她笑闹成一团。你啊，少动脑子就好。做正事吧。

5、

赵瑞龙有时候有种自暴自弃的心理。他想，反正这辈子也就这样了，有什么好怕的呢？

最怕一个人就演完了这生离死别。

不知道什么时候，这话一不留神就溜出了口，赵瑞龙醉醺醺的，也不知道对面是谁。

对面的人似乎伸手拿下了他的酒杯，拍了拍他的肩。

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跟谁赌气呢。还是这只是个拙劣到畸形的借口，毕竟他天生就是个坏胚子。

6、

赵瑞龙还记得有一次去李达康家里玩，他家五六岁的女儿正在撕心裂肺地哭号。

母亲不在家，孩子跟父亲又不很亲热，怎么也哄不下来。赵瑞龙看着颇不耐烦。

李达康似乎有点手足无措，最后他抱起了哭闹的小女孩。他的吻像春夜的雨点一样，笨拙但温柔地落了下去。佳佳不哭，爸爸在。

很多年后午夜梦回时，赵瑞龙偶尔还是能记起那一刻的心情。那种嫉妒强烈到了近似恨意，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。那只是个懵懂无辜的小女孩而已。他不懂自己是怎么了。他仰望着黑暗的天花板，幻想他倾过身时带起的风，是温存又亲近的气息。真实到令他战栗。

后来有一次小女孩拽着他的裤脚要可乐，赵瑞龙蹲下来，想要吗？

小女孩点点头。

赵瑞龙笑了。不给你。

他仰起头咕咚灌了一大口，看着小女孩皱起的脸，在哭声中感到一丝快意。

7、

90年代初，李达康从赵立春身边调任金山县县长，那是个鸟不拉屎的贫困县，路都没有，办公室的同事笑称他被老赵流放了。

这话并不好笑，尤其是老赵并没有喝大。

赵立春两指慢悠悠转着酒杯，眼睛从镜片后抬起，瞥了身边的秘书一眼，神态很悠闲，似乎在等待他的回答。

席间已是一片狼藉，众人醉的醉，倒的倒，还能坐直的也是满脸通红。赵立春喜欢热闹，人人便都使出浑身解数，他在的酒场上总是气氛热络歌舞升平。这场送行宴喝得尽兴，为数不多还清醒的竟然是主角。

李达康酒量一般，胜在自制力极强，中途受不了便去洗手间吐了两回，回来接着喝。

他此刻有点头重脚轻，头脑却还清醒，见赵立春盯着他，不由一个激灵，立马举起酒杯又干了一杯。赵书记，感谢您对我的栽培，金山我会做出一番事业的，绝不辜负您的期望。

这倒是实话，李达康此时满怀激荡着壮志豪情，他渴望建勋立业。人人也都知道流放只是个不好笑的玩笑，赵立春这是拿这个秘书当心腹培养了，不出意外，金山便是他平步青云的起点。

赵立春果然笑了，达康啊，你好好干，有事就来找我。

8、

李达康做秘书时，见过太多去找赵立春的人。甚至许多交给赵立春的东西都要先经过他的手，进行一番初步的筛选。他见过太多张希冀、犹豫、狂热、紧张甚至绝望的脸，有时候这些表情矛盾地混杂在一张脸上。

他也太清楚去找赵立春需要付出什么，又会得到什么。

赵立春的这句话后来像一个鬼魂，在金山出事后的无数个黑夜里，时时纠缠着他。

9、

李达康没料到的是，老子的送行宴喝完了，儿子还有一场。赵瑞龙拎着两瓶红酒，坐在他家门口的台阶上，一瓶已经空了，看样子有点上头了。

李哥，回来啦。赵瑞龙站起身，大着舌头说，你要去金山大展宏图了，我来送送你。

李达康胃疼得要命，还得架着混小子往里走，埋怨他，你说你来添什么乱。

赵瑞龙瘫倒在沙发上，眼睛倒是异常的亮，在李达康身上来来回回逡巡着。李哥，你做了老爷子五年秘书，我给你添了不少乱吧。

话说得异常乖巧。

李达康并不动容，你赶紧回家，赵书记一会得担心了。

把这瓶酒喝完就走。

李达康确实犹豫了一会，如果不是实在难受，他也想喝完拉倒，他清楚这小混蛋有多难缠。

瑞龙啊，我今天真不能喝了，这酒你给我，下回你来金山，咱们再喝。

他这感情牌打得自觉毫无胜算，没想到对方却一口应了下来。这可是你说的啊李哥，拉钩。

拉什么钩。李达康嗤之以鼻。

赵瑞龙的小手指孤零零地架在空气里，看着怪可怜的。李达康只好善心大发，不情愿地把小手指凑上去。

两根手指紧紧地缠绕在一起。

那小混蛋竟然哭了。

10、

李达康怀疑他是在借酒装疯，他抽回手。

赵瑞龙，你哭什么丧。

赵瑞龙双手捂住脸，似乎有些羞愧，泪水却还是不停地从掌心下流出来。

哥哥，我舍不得你。

李达康莫名其妙，又不是以后都见不到了，你来不就好了。

赵瑞龙抽泣着猛点头，那我以后去金山找你玩。

11、

小混蛋似乎从酒劲里过去了，恢复了混蛋作风。哥哥，这回我们是拉过钩，也发过誓了。他笑得有一丝狡黠。

李达康更觉莫名其妙。

12、

赵瑞龙一下长途汽车，就被扑面而来的浊风呛了一口土渣子。

到处大兴土木，沙尘飞扬。

他的李哥也与昔日西装笔挺干净整洁的精英模样相去甚远。老爷子看了肯定要撇嘴的。李达康胳膊搭在吉普车的车窗上，白衬衫成了灰扑扑的土黄色，袖口挽到胳膊肘，露出一截晒黑了的小臂，领口敞开了一个纽扣，头发也被风吹得乱七八糟。只有一双眼睛似乎更亮了，目光灼灼地逼视着车下灰头土脸的项目经理。

三个月了，路基拓宽才完成一半，坑坑洼洼你也看得下去！能不能干？不能干我们就换人。

项目经理被训成了孙子，唯唯诺诺地点头。能干，能干。

工程下个月要结束，到时我来验收，别想糊弄。

骂完了人，李达康这才顾得上看一眼旁边拎着大包小包的赵瑞龙，声音还是硬邦邦的。瑞龙啊，上车。

赵瑞龙坐在副驾驶座上，有点新奇地注视着李达康。这片粗野又肮脏的土地，似乎激发了他体内的另一面特质，这个外表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秘书，在这里迸发出了一种野蛮的、生气勃勃的力量。

李哥，这么大气呢。

这帮滑头，高标准投标低质量施工惯了，在我这别想玩这一套。李达康余怒未消。行了，不提了。我先送你去县招待所，下午还有个动员会，你休息下，晚上我给你接风。

赵瑞龙点点头，又笑道，你别说，李哥，你现在这做派跟老爷子还真挺像，特别是骂起人来。

李达康扭过头，盯了他一眼。

13、

赵瑞龙起初并不明白这一眼的含义。

14、

直到金山修路弄出事以后。

赵瑞龙再次回去时一切已状似尘埃落定，死去的入土了，告别的离开了。金山的路依然在尘土飞扬地修着。

他们把赵瑞龙的那瓶红酒拿了出来。

不能停。李达康捏着酒瓶子，像困兽一样在招待所狭小的房间内来回踱步。这路修了一半，现在停下我就是千古罪人。

李哥。赵瑞龙唤他，他恍若未闻。

结不到款，工程做不下去。财政专款申请不下来，集资出了事，银行贷款资格不够。钱怎么来。李达康喃喃自语。

哥哥！赵瑞龙又叫他。

李达康顿住脚步，还有点没回过神，半晌无话，拎起酒瓶子一口气干了。

赵瑞龙有点不忍心。

哥哥，你就去找一下老爷子呗，一句话的事。不行我帮你说。

这句话的效果出乎赵瑞龙的预料，李达康遽然抬头，死死盯住他。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，仿佛饥饿许久的猛兽见了血。

李达康盯了他很久。

赵瑞龙在这样的目光下感到无所遁形。

15、

这一眼使赵瑞龙明白了，他有多天真——李达康跟他们都不一样。

他既不像赵立春，也不像自己。

16、

金山后的每一步，都是我踩着我那两个兄弟的骨血走出来的，我的鞋底必须干净，才不会弄脏了他们。

李达康有点喝醉了，他发出一声叹息，我这辈子对不起的人太多了。

赵瑞龙趴在桌子上凝视着他，距离这么近，他甚至看得清他嘴唇上方细小的绒毛。

有我吗？他笑着问。

你？多大脸呢你？李达康也笑着回答。

17、

赵瑞龙也不太清楚后来修路款是怎么解决的。

有一回无意间提到，李达康倒是很乐意开口。

我跟施工方老总签了一个补充协议。金山的土质搞茶叶种植是有优势的，也历来有这个传统，就是路没修好，茶叶运不出去，老百姓日子才过得苦。我们一边修路，一边搞有机生态茶园，引进机械设备，集种植、生产、加工于一体。路修好了，效益也就出来了。补充协议里规定修好路第二年，按银行同期贷款利率结款。大家都不吃亏。

但施工方为什么会信你呢？赵瑞龙问，银行都不信你。

李达康往椅背上靠了靠。我当着他的面一口气干了一瓶茅台，可能他觉得我很有诚意吧。

18、

再来时赵瑞龙的调研报告已经在核心期刊上发表了。这是我写过第二好的文章。赵瑞龙吹嘘道。

李达康随手翻了翻。是不错，第一好是什么？

赵瑞龙笑得有些狡黠，是那篇万字检讨书。

李达康慢慢捡起了回忆。那是你写的吗？他笑骂，你知道我那晚上一夜没睡吗？

反正署名是我。小混蛋笑道。

TBC