岗南

道阻且长（李达康中心）2

2、

白天与高育良的一番谈话令李达康回忆起老书记，赵立春在汉东的地位毋庸置疑，在汉东省谈起老书记，用不着冠名，人人皆知谈的是赵立春。他就像遮在这片土地上的一朵乌云，走到哪里都是阴影之下。李达康有时候回想起自己的过往人生，他惊奇地发现，几乎所有的重要节点都与赵立春有关，甚至于他的灵魂里也刻进了对方的烙印。

然而他又是如此忌惮他。他在他的阴影下如履薄冰了太久，几乎成了习惯，以至于赵立春调离汉东消息传来的那天，李达康竟不知是喜是忧。

那天赵立春站在几乎搬空了的办公室里，倚在窗边，背着光，李达康看不清他的神色，从他的声音里猜想大概又是惯常的似笑非笑。“达康啊，”赵立春向来这么叫他，没头没尾的，“你大概不信，但我带起来的这些人里，我最喜欢你。”

李达康正帮忙把他的盆栽从柜顶搬下来，闻言手一抖，差点摔了那盆君子兰。他抱紧了盆栽，转向赵立春，被窗外的光线刺得眯起眼。

赵立春站着没动，阳光和尘埃同时在他的周身飞舞。他发出了一声恍若叹息的笑，“可是你啊，不听话。”

这是快五年前的事了，李达康至今仍记得当时后背上冒出的冷汗。赵立春对他的疏远是不动声色的，外界仍在传说李达康是赵立春一手提拔的心腹，但当事人双方早已心知肚明。

临行前，犹豫了很久，李达康到底还是跟赵立春交了底，“立春书记，我跟您也说句心里话，我很感激您。您知道我是从农村走出来的，能做到今天这一步，除了党和国家，头一个要感谢的就是您。”

赵立春手扶着车门，仍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。

此刻他们站在大白天光之下，李达康看得清他的表情，心里仿佛有了底气。他说的是实话，他知道赵立春也知道。他到底是敬重这位老书记的，继续说，“也因此，立春书记，我必须提醒您一句，瑞龙这孩子您真得多管着点了。有些事，不能做的别做。毕竟，您就这么一个儿子。”

赵立春嘴角常年挂着的若有似无的笑意终于没了。他盯着李达康，神色冷峻得像一块岩石。最终他慢慢开口，“谢谢你的提醒，达康同志。”

赵立春转身上了车，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。

车子绝尘而去。

这不是赵立春与李达康之间的第一次送行。二十年前，李达康从吕州调往林城，赵立春亲自送到了高速路口。

将雨的台风天，车里仿佛透不过气来，李达康头一次没想着顾忌赵立春的感受，把车窗摇开了一条缝。潮湿闷热的风呼啦啦灌进来，他迎着风深吸了一口气。

赵立春似乎也没在意，他也扭头看着窗外，郊外灰黄的枯景连成一条线飞速退去，他继续说道，“达康啊，你看这一大片土地，五年前规划建飞机场，结果现在还是闲置。什么原因？你应该清楚。无非是资金不到位，方案出不来，政策跟不上，政府负主要责任。达康，我看过你的规划案，对这一块进行了详细规划，事实上，我是支持你的。”

李达康从窗外收回视线，赵立春对他鼓励似的一笑。

“你知道，吕州经过十几年的率先发展，这样未经开发的土地不多了，要动就得翻天覆地。达康，你是个大刀阔斧的改革闯将，林城有你施展身手的大片天地，吕州呢，经济基础成熟，就让育良去按部就班地干吧。”

“立春书记，您放心，我理解，也接受组织的安排。在哪里干对我来说没有区别。”

“那就好。我也知道，外面对你这次调职有一些传言，希望你不要受影响。”赵立春拍了拍李达康放在膝上的手，“达康啊，你一毕业就跟着我了吧，进秘书一处还是我面试的，我那会一眼就相中了你。”

“您对我是知遇之恩。”

“谈不上，你跟育良是我的左右手，缺了谁都不行。你不安分，能干事，也想干事。金山那会我就看出来了。”

金山两个字使李达康心神一阵激荡。那里是他仕途的起点，也是埋葬过血与泪的地方。他也记得，赵立春在那里对他说过的话，党把金山一百二十万人民交给了你们，你们要想到你们的使命和责任。从某种意义上讲，赵立春是他的启蒙者和领路人。

车到了高速路口，赵立春陪李达康下来等他的车跟上来。天色暗沉，闷热的风迎面扑来。路的尽头空荡荡的。

只有两分钟时间，李达康想。他知道不应该问，也没有必要问，即使在他还没进入社会之前，他也不曾这么幼稚地发问过。可是此刻看着赵立春站在风里，仿佛与十多年前金山山沟里那个副省长的身影重合了，李达康似乎变回了不知世事的稚童，他不由自主地问道：“立春书记，我做错了吗？”

路口处车子驶了出来，从一个小黑点逐渐变大，越来越近。

赵立春直视着他，张张嘴，却没有发出声音。良久，他拍了拍秘书单薄的肩膀，“达康啊，好好干。”

李达康猛然惊醒，风从车窗外灌进来，吹得他昏昏沉沉。他清醒了好一会，才意识到自己竟在车上睡着了，还梦了一路赵立春。

进家门时已是深夜了。杏枝迎上来，接过他的公文包，“回来啦哥，晚饭吃了没？”

“还没睡呢？你别管了，我等会饿了自己去煮碗面条。”晚上连看了几个项目，似乎在工地上吹了过久的风，嗓子里灌满了烟尘，李达康弯腰换鞋时忍不住咳了两声。

“怎么还感冒啦？”杏枝说着就要来摸他的额头。

“别大惊小怪。”他啧了一声，扭头避开，“对了，今天家里来电话了吗？”

“倒是来了好几个，说要找李书记，还有想上门拜访的，我都说你不在。”

李达康嗯了一声，他沉重地倒进沙发里，双手搓了把脸，半晌声音沉闷地传出来，“有没有越洋的？”

杏枝愣了一下，“你是说佳佳吧？没有呀。佳佳还没给你回电话？”

李达康没应声。

“佳佳要回得打你手机吧？”杏枝犹豫着说。

“可能这两天忙。”他从沙发上坐起身，声音很疲倦，“行了，你别管了，去睡吧。”

TBC